吳曉文將唐雅萱送到學校，返回時又在小曼家門口停下，她可不是小戶人家的女兒，也是有氣性的，被老太太落了那麽大個面子，短時間內絕不可能自己湊上去，只冷著臉站在車子旁邊，讓司機進門找唐青雲出來說話，要求唐青雲和浩浩跟她一起回莞城。

唐青雲走出來和吳曉文問答幾句，並沒有聽從吳曉文的跟她走，母親大老遠地趕來，他怎麽著也要陪兩天，今晚還住村裏，明天小馮會帶車子過來接他們去平縣，後天，母親和哥哥就回京城了。

浩浩明天返校開學，就更不可能去莞城。

吳曉文又被無情拒絕，悻悻然摔門上車，獨自返回莞城，一路上越想越傷心，淚水流個不停。

屋裏一桌子人正在吃午飯，阿奶走出門看了看，回來對唐奶奶說：“浩浩媽媽是真的生氣了。”

唐奶奶給小曼和浩浩各挾了個雞翅：“生氣唄，不過是在怨恨我罷了，還能巴望她反省過來？心眼早長歪了，跟咱們走不到一條道上。”

看著走進來坐回飯桌上的唐青雲，唐奶奶又說道：“你當初忤逆不羈，把老娘氣死，我都沒有說過要放棄你，你們憑什麽認為我不會接受被毀掉、變醜陋的曼曼？就是旁系堂族，與我有關系的，落了難，也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，何況是親親的孫女？青雲，你是我生的，你對媽媽就這點認知？”

唐青雲垂著頭：“媽媽，我……那時考慮到您的身體，怕您再被氣著。畢竟抱錯孩子這樣的事情原本不應該發生，是我們故意躲開您派來的醫生，才有這種結果。您本來就不喜歡曉文，再因此事發作起來，那會是兩敗俱傷……”

“你不想兩敗俱傷，為了掩護吳曉文，就選擇犧牲曼曼、隱瞞父母，再次往你母親心口紮上一刀？兒啊，你可真是我的孝順兒子呢！”

“媽媽，我沒有！”唐青雲擡頭，滿眼驚痛：“我只是想，等緩過一陣子再來接孩子……我真的來過公道村，去到莫家看了那裏的環境不好，執意要接走孩子，後來是……曉文安排浩浩的舅舅過來。”

唐奶奶冷笑：“浩浩的舅舅來了，接走一個假曼曼，真曼曼下落不明！你所堅持的，得到這麽個結果滿意嗎？還記得當初我不同意你們結婚，你朝我大喊：必須負責任，肚子裏的孩子是親骨肉！你現在負責任了嗎？就算是個醜八怪，那也是你的孩子，姓唐不姓吳，你憑什麽就這樣放心地讓浩浩的舅舅接走，瞧都不瞧一眼？”

唐青山看唐青雲快哭了，補上一句：“媽媽，他就是近墨者黑，讓吳曉文帶壞了！”

唐青雲紅著眼睛瞪他：“哥，沒你的事！”

唐青山板起臉，口氣冰冷：“夠膽再說一遍，有沒有我的事？”

唐青雲：……

小曼和浩浩無聲地吃飯，莫承福更是把頭埋碗裏，當自己隱形人，心裏暗想：城裏跟鄉下也差不多嘛，兄弟間一言不合，老小照樣得被老大輾壓。

阿公和莫承福各吃完兩碗飯，又走到廚房去舀碗雜糧粥，就坐到大梨樹下去慢慢喝著。

阿奶見唐青雲被打擊得面無人色，吃不下飯，雖不落忍，卻不願意說違心話，也起身去盛了碗雜糧粥來遞到他手上，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喝下去，才說道：“你別怪蘇姨多嘴，城裏嬌氣的女子蘇姨不是沒見過，浩浩媽媽別的我不知道，就是一點不待見曼曼，反倒十分把萱萱當寶，這個放我這裏也行不通！”

“她別的也不成，林愛真教出來的女兒，成什麽體統！”

唐奶奶看了看孫子孫女，慢悠悠道：“不是奶奶存心說你們母親和外婆壞話，我們家的孩子，長到六歲就不能當小孩看待，該懂的都得懂，要有分辨能力，準確判斷是非善惡，自成一套為人準則。你們的母親什麽人品，就算奶奶不說，你們也已明了！百善孝為先，奶奶不幹涉你們孝敬爸爸媽媽，但也要看清楚，保護好自己，不要讓豬油蒙了心的糊塗父母以種種借口傷害到你們，譬如唐青雲、吳曉文對待曼曼！”

唐青雲一口粥咽到一半，險些嗆住。

唐奶奶轉向阿奶：“他們的外婆，林愛真，也是徽州人，蘇妹妹或許聽說過？”

阿奶笑：“徽州那麽大，哪能隨便說個人就能認得的。”

唐奶奶點頭：“不認得好啊，認得才生怕倒黴呢！”

“這怎麽說的？”

“呵呵，陳年往事，以前我以為過去了就過去了，不想多說，孩子們也就不懂，結果呢，”

她指了指唐青雲：“出了事情才後悔莫及，今天索性就當給你們講古好了——我和林愛真之間是有深仇大恨的，她假仁假義說成了姻親就揭過了，我可沒那麽麽好說話，到死都記著呢！幾十年前，我十五歲就嫁入唐家，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，只念了幾年家塾，沒見識過洋學堂，一些西洋規矩都是唐仁騫教我，那時我比較刁蠻，任性要強，婆婆比我還要厲害，因而我兩年多沒有孩子，婆婆就要休了我，我二話不說，卷包袱走人，唐仁騫追到半路抓我回來，夫妻倆在路上拉拉扯扯，四周圍都有親兵護衛，沒有人敢靠近，就是這個林愛真，她不知打哪兒沖了進來，將我護在身後，手指著唐仁騫罵他登徒子！就這樣，我們算認識了，確切地說，是林愛真和唐仁騫認識了，因為之後她並不找我，只找唐仁騫，唐仁騫就帶著她在圈子裏玩，騎馬出游、喝酒跳舞，林愛真在交際場上嫻熟無比，她比我大三兩歲，是出過洋的，會說外語，才情過人，自詡有男子的胸襟！這個我自然是比不上，只看緊唐仁騫，並有意讓婆婆知曉林愛真糾纏唐仁騫，我婆婆性情強悍，卻是真正的舊式女子，最看不得拋頭露面追隨男人的女人，況且這林愛真只不過是林氏家族旁支姑娘，是正宗小姐的陪讀，按說出過洋了，若是本本份份的，能更得人喜歡、敬重，偏她要特立獨行愛標榜，被我婆婆逮著機會當眾羞辱，京城上層人家幾乎都將她拒之門外，身價大跌。這時候，她來找我了，我可不是個好哄騙的，當然沒有理睬她。但我有個又傻又天真的娘家堂妹卻著了她的道，堂妹叫方玉蘭，玉蘭從奉天來京城讀書，住在我外祖家，每星期過來唐家看望我，林愛真就找上玉蘭，兩人成了好朋友好姐妹……這段友誼只持續了半年多，玉蘭就殞命了，而林愛真，嫁給了玉蘭的未婚夫，吳玉軒！”

唐奶奶停頓下來，小曼忍不住追問：“玉蘭為什麽死了？跟林愛真有關嗎？”

唐奶奶道：“林愛真倒是不敢直接害了玉蘭，但不能說與她無關——玉蘭好好的與我在一起，她非要拉著玉蘭去西山看紅葉，我替玉蘭拒絕了，也警告過玉蘭不要跟林小姐來往過密，她不是厚道的人，玉蘭答應了我。可才過得兩天，就傳來兇訊：玉蘭、林愛真、吳玉軒在西山看紅葉被一場雨打散，玉蘭不見了，吳玉軒護著林愛真下山……唐仁騫帶人去找了兩天才找到玉蘭，她已失了清白，在一片山林裏上吊自盡！此事過後，吳玉軒大病一場，過不了三個月就迎娶林愛真，對外說是吳玉軒需要沖喜，而林愛真與他同病相憐，一個失了未婚妻，一個失去好朋友，只有林愛真才能安撫吳玉軒！”

屋子裏一片靜寂，阿奶掏出手帕，喟嘆著擦拭眼睛，浩浩木然看著小曼手裏的兩根筷子忽然折成兩半，唐青山擡手摸了摸小曼的腦袋，唐青雲聲音微啞道：“媽媽，你們之間，就是這段恩怨？”

唐奶奶笑了笑：“問得好，可不止這些！你們兄弟倆自懂事以來沒見過我娘家人對吧？因為從我父母去世後，叔嬸他們不認我了，就是因為這件事。我對娘家無怨，只有愧疚，我沒保護好玉蘭。再有，那段時間過度悲傷憤怒，我失去了第一個胎兒。這些，我不客氣地都記在林愛真頭上了。解放前夕，林愛真的兄弟混進軍隊想趁亂撈軍功，犯了錯，林愛真求到你顧叔父那裏，被我親手斃了！我殺他的原因麽？據查，三人觀賞紅葉那天，這個人也曾去了西山，拿不到確鑿證據，但我可管不了那麽多！”

“媽媽，您怎麽能……”唐青雲駭然。

唐奶奶朝著小兒子一笑，看起來有點陰惻惻的：“怎麽，害怕了？這就是你的母親！現在你不用擔心了，新社會新法制，你媽媽不會亂殺人了！”

唐青雲：……

頭皮有點發麻，媽媽說這句話是有什麽特別意思嗎？唉，曉文，還是不要太靠近媽媽好些！

唐青山瞧著阿奶神情淡定，暗自稱奇，再看看自家兩個孩子，聽見說奶奶殺過人，也是一副氣定神閑模樣，比唐青雲還要沈得住氣，不由得更加滿意。

“奶奶，您斃了那個人，我外婆知道嗎？”浩浩問。

“她知道，特意讓她知道的。”

“那為什麽她還讓媽媽嫁給爸爸？”

唐奶奶嘆了口氣：“這就是讓我氣得吐血的原因哪！你外婆拿出一副開明大度的模樣，說什麽，過往的都翻篇了，不能夠拿陳年舊事阻礙孩子們的幸福，其實她心裏不知道有多麽興奮呢，一定在大聲地譏笑我：看吧，誰才是笑到最後的人！”

唐青山、小曼和浩浩面面相覷，然後一致看向唐青雲。

唐青雲：……

怎麽有種即將被眾叛親離的感覺？

下午，坐著小馮的車子去縣城買東西的小張回來了，唐奶奶和阿奶就著手替小曼縫制新窗簾，再把給莫支書等幾戶人家的還禮歸整好，等會一一送過去，聽說唐奶奶和唐大伯要回京城了，他們都給送了些土特產，唐奶奶很不好意思，就先買點東西還禮，等以後回了京城也寄些京城特產來。

唐奶奶和阿奶商談好，說自己這次農忙假過來住了幾天，等放暑假，阿奶和阿公必須得跟著曼曼去京城，也住幾天，這才公平，阿奶笑著答應了。

唐奶奶要帶回京城的土特產可謂五花八門：酸菜醬料菜幹蘿蔔幹，臘肉臘雞魚脯蝦米蜂糖，五谷雜糧，茶籽油火麻油，米酒葡萄酒桑葚酒金櫻果酒，紅薯芋頭淮山……唐青雲看得很無語，母親怎麽會看上這些東西？早知道，往年自己回京城，也帶著就行了，省得挖空心思去找山珍海味。

他哪裏知道，這些看似普通的東西，實際一點也不普通，全是小曼調換過的，每一樣都珍貴無比，不僅好滋味，也好滋補！

唐青山的收獲是幾個膠卷的南方深山景致，還有茶葉，還有閨女，小曼之前還沒叫爸爸，這回被唐青雲一激，她叫出口了！

唐青山歡喜之餘，心裏笑罵自己的弟弟：這個笨蛋，小時候那點聰明機靈勁兒全不知道扔哪去了！

出於對弟弟的維護和關心，晚上，唐青山還是和唐青雲做了一番長談，兄弟倆在大梨樹下喝茶抽煙坐到半夜，只是工作上的各種問題，家庭生活，唐青雲不肯深談，也就算了。

第二天上午，小馮和另一名司機各開了一輛車子過來，接唐奶奶等人去平縣，關愛蘭和莫靈慧可以跟著小曼一起搭車走。

莫支書等村民過來相送，五叔奶、八叔奶和秋二奶拉著唐奶奶的手話別：“難得你不嫌棄我們窮山溝，可要記得我們，經常回來看看！”

唐奶奶笑道：“這兒好山好水，還有你們這些好人在，以後肯定要富裕起來的！我還會來，等我吃完你們送的這些東西，就來了！”

大夥兒都笑起來，五叔奶邊笑邊抹著眼睛：“那我們就不給你寄了，你自個來拿！”

“嗯，我自個來拿。等你們得了閑空，給我送過去也行啊，我來到這兒，你們帶著我走遍全村，我也可以帶你們游遍京城！”

“那感情好……哈哈哈哈！”

略帶傷感的離別最後變成笑聲朗朗的歡送，兩部車子走得遠遠的了，人們還在揮著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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